English

且看麦天枢如何猜想天国

1999-05-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学林点评】      □郑咸 我有话说

自近代中国开始其现代化进程以来,如何认识传统中国社会一直成为本土知识界乃至海外、西方知识者所面临的一个无法绕开的问题。因为传统社会是一个巨大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存在,它并未随着其不可避免的衰败命运而完全消失,尤其是它作为一种精神存在必然会影响社会变革的进程及其形态。要把握中国这样一个国度的现代化进程,要为它设计出一个现代化的模式(如果可能的话),以及知识分子要在这一进程中确立自己的立场与价值取向,都必须面对这个问题。每当重大社会转折来临的时候,各个派别的知识分子都要不同程度地卷入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之中,更不必说政治人物。而知识分子对这一问题在认识上的细微差异都足以导致思想上的根本分歧;中国知识阶层思想上的各种重要倾向也都可以在此找到最为基本又是最为深刻的根源。一部近现代史完全证明了这一点,《天国的猜想》一书的出版,再次反映出世纪末知识界的这种动向。

“猜想”是作者思想的方式,也是作者对中国传统社会的认识方式;“天国”是作者对这一传统社会的真诚定义。书的副题是“认识中国的一条新路径”。然而读完全书,我却产生了很深的怀疑。作者以一种他自己所说的体验的方式来认识“天国”,又以一种体验式的激情来写下他的这些体验。这并不是一条新的路径,其认识传统中国的姿态与心态都可以在此前许多人那里找到类似的尝试;所得到的“天国”——用作者所用的比较学术化的说法,即中国古代“农耕伦理”社区——也不是什么新的发明创造,只是把传统的纲常伦理换成了较为西化的语词——奇怪的是作者在书的一开头就表明他要避开西方的术语以及思维模式。

从底层来认识中国社会,从实际生活的境遇来考察有着深厚文明积淀的传统中国,从而为这个国家这个文明找到一条合适的道路,这是近代以来几乎所有中国人特别是知识阶层所不断尝试着的方法。其中有当时即产生巨大影响并由此改变了中国历史进程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也有时间不长便告失败的各种付诸实践的行动,如“平民教育”运动等;又有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开展的社会调查,其成果如《江村经济》、如陈翰笙30年代在中央研究院时对中国社会性质的调查等都是。而西方汉学界也早就走出“图书馆里的人类学”,把目光投向中国广大的乡土社会,从真实生存状况入手而不再依赖二手材料来认识传统中国文明,所作出的成果亦复不小,事实上是启发了本土学者的研究思路与范式。《天国的猜想》的作者,通过长期与黄土地生活在一起,从个体生命入手来认识传统中国,走的也无非是这样一条道路,本质上并无新鲜之处。

然而作者却在说这是一条“新的路径”。那么它新在什么地方?它新就新在作者套用了社会学、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方式,却排除了这一方式中的科学精神,也放弃了客观的理性的态度,而代之以预先给予的对传统的同情与欣赏,用空前昂扬的激情去为传统辩护。作者明确宣称,要完全面对中华文明自身的遗存,从既来自实在又来自理念的文明的基本细胞——“我们的村庄”出发,省察和描述一个伟大的“伦理文明”的生命形态。“完全面对中华文明自身的遗存”,很好;把文明的基本细胞规定为“村庄”,也大致不错;然而“我们”一词暴露了作者先入为主的成见。有着强烈情感倾向的“我们”一词表明了作者认识这一文明的基本方式与预定的价值取向是完全认同于他所要认识的对象,而缺乏必要的距离。“既来自实在又来自理念的”文明细胞,其中所谓来自理念,并不是来自理性的思考,而是一种主观意识的产物,是作者对“村庄”心甘情愿的、由衷的赞赏与顶礼膜拜。这种价值取向就决定了作者写作本书的方式——这种写作本质上是作者对传统中国的认识——是一种激情独白,最终是一部情绪化的文本。本意是要摆脱所谓过去的知识者那种高高在上地、抽象地、先验地想象中国社会的方式,而从具体的“文明的细胞”入手,可是作者却最终走上理想化的对认识对象的抽象与约化的道路,把从观察单个的细胞所得来的印象无限放大为对一个复杂的社会有机体的判断,从而猜想出一个空前美好的“天国”来。

这个“天国”是怎样的美好世界呢?只需引用几段话就可知道。天国很大,它里面的人们过的都是安祥平静的“好日子”,他们是如此幸福,以致“数代人乃至数十代人持续地不知道什么是战争,改朝换代的血腥故事,只是滋润他们平静的日常生活的‘艺术’”。“村庄”里的女子为着可能有的贞节牌坊而守寡,“对于我们的村庄我们的文明,则是不亚于将军的军功、官员的政绩的伦理贡献”;“我们村庄里的女人”是“多么伟大光荣的从属者和依附者”!代际孝道有着无可解说的合理性;有德绅士是我们村庄权威代表的主体;这里有“礼”,“礼是时代知识者伟大的创造和精工之作”;这里也有“忠”,忠是维护日常社会秩序里文明稳定的优秀品质……

用不着再列举。这个天国原来是所有人都早已熟悉的,不过就是三纲五常而已。作者对中国传统社会的认识,并未有真正新的见解;要说新的话,那就是他对这些传统的态度又重新回到了“五四”之前,所以相对于“五四”之后的大多数人而言,是“新”的。要逐条对这一美好的“天国”进行批驳,是可以作出一篇痛快的文字来的。可是,问题不在这里。对知识界而言。需要认真思索的是,为什么这些本来早已为“五四”以来的先驱者所全力批判的东西,到了80年以后的今天,还有人为之进行美化?中国知识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不可否认,作者在长时期的对“村庄”的考察中,是看到了传统所存在的负面特质的。可是,由于上文指出的“猜想”式的思想方法,作者有意地淡化并且进而美化了这些特质。这种处理,使得这本书可能避免人们的质疑——因为它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它并非不全面,它是以“客观”的角度来“研究”。然而作者先入为主的理论预设所带来的情绪化偏颇是一翻开书就能觉察到的。从根本上来说,这本书,不仅仅是在如何认识中国传统这一问题上向知识界提出挑战(即如何认识传统与西方在中国的作用),而且也是在向“五四”传统挑战。“五四”所大力张扬的“科学、民主”精神到底在知识阶层的思想结构中占有怎样的位置?读完这本书,令人几乎不禁要认为,正是因为知识界自身没有很好地继承“五四”传统,才导致了中国当下这种状况的出现。

(《天国猜想——认识中国的一条新途径》麦天枢著三联书店1998年10月出版)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